“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瓶邪】《长命锁》一发完

食用说明:字数8k6,是有关叔叔的故事。之前在想,小吴的生命中还有什么没解决的事,亲情友情爱情他都富足,宿命、生死,也都一一跨过,尘埃落定,想了想,想起了一个人。

 

*有一处私设懒得解释(其实也不算

*麻烦徐磊爬起来填坑好吗!

 

 

 

 

 

00

 

命这种东西,你去问个为什么,不觉得太矫情了吗?

 

 

 

01

 

我很想他。我对闷油瓶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闷油瓶了然的看过来,似乎是观察了一下我有没有要落泪的迹象,只一眼他确认了我的眼睛还是干的,于是他收回了目光。等了下他又看过来,可能是他发现了我的眼睛要比平时还要干些。

 

闷油瓶放下手中的拓本关掉书桌上我给他买的护眼灯,坐到了床边。杭州那边刚邮了新的要他帮忙掌眼的东西,我先洗漱好了上床等着他结束他的工作和我一起睡。

 

看来他已经决定提前陪我睡觉放弃干活儿,或者等我睡着以后再去干活儿了。我便挪了位置,让他躺下。

 

我眼睛确实干涩的厉害,他的二指正在我眼周的穴位按摩着,有点像眼保健操。我想他从前如果是个普通小孩,一定会听着下课铃声在老师的监督下坐的笔直,乖乖跟着音乐去保护眼睛,而我小时只会糊弄自己,从指缝里看老师走到了哪里,快点做完操好去操场上皮。他的手劲儿张弛有度,对人体穴位又了解,按的我很舒服,不只是眼周,绷了大半天的整张脸都放松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他哄小孩一样的屈着指节刮了下我的鼻梁,“怎么忘了眨眼。”

 

我不说话,他总善解人意的,还在不断的按摩着我的穴位。有谁会忘了眨眼,忘了眨眼就和忘了呼吸一样扯淡,不过是我盯得久了。这么一想,现在已经是锯嘴葫芦能出口为别人开脱,安慰别人了的好时候了。

 

我想起刚才下山回来的路上胖子搂着我的肩膀,今日的所有收获都在闷油瓶手里提着,一桶水放了两条长须须的大鲶鱼和若干活蹦乱跳的小鱼,跟在我们身后。胖子上了年纪后总是时不时蹦出几句颇有哲理的话,虽然他穿着大雨鞋,裤腿上全是刚刚去救我时溅上的泥点子,斗笠头上戴,鱼竿肩上扛,深一脚浅一脚的大步流星地拖着我走,一挥手还是王胖子式的潇洒,扯着嗓子劝慰我,“天真,难在你打心眼儿里能放开。咱们到了这个岁数了,少了少了,什么没经见过,你说是不?如今谁谁多大年纪,咱心里也有数,胖爷保养的好,关节还疼呢。”

 

我说我明白,我能不明白吗。我到了这个年龄,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要是还学不会接受,学不会和解,我不早自杀八百回了,我坟头草都比你肚脐眼儿高了。

 

胖子知道闷油瓶不爱听我说这个,立刻就着肚脐眼儿、下半身、生儿子,与我展开了激烈讨论,我也忙就坡下驴,一路上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进了家胖子放开我和闷油瓶去厨房弄鱼,要把今天钓回来的鱼养在盆里,他俩都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也看了他俩一眼。

 

——唉,没什么意思。两人一路上演双簧一个人听,到头来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也许和知根知底的朋友相处了十几二十年的人都不能理解我这种感受,我们一起走过生和死,互相救拔着一路走到现在,再生活在一起,现在每个动作彼此都知道下一步会干什么,每个动作下心里是怎么想的也都清楚了。

 

其实我也很好奇,如果有一天我停止了寻找,停止了探求,我还是不是吴邪;我要怎样做,才能学会“接受”,学会“和解”。

 

闷油瓶按的我的脸太舒服了,刚刚干涩的眼睛里变湿了,在我的眼泪落下之前,他把我的头搂在了怀里,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胸前的衣襟。

 

我又很想笑,这个家里生活的三个男人,又有谁真正“和解”了呢。

 

 

 

02

 

今天下午在山里,我走丢了。

 

我自己都笑了。我在这里绕了三圈,发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我第四次看见这棵在两根细枝间搭着一个鸟巢的树。我第一次看见它还在嘲笑哪个鸟这么傻逼在这儿搭巢,把这么脆弱的东西当成是家,多生几颗蛋这个巢就要散架都掉下来,到时候别说孵小鸟了,都成蛋黄了,但我第四次看见它,我觉得它标志着我是傻逼。

 

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我走出来尿个尿就会找不到他们了,我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这也不是别处,只是比闷油瓶平时常去的山还要更远一个的山头,他巡山回来发现这里有一处非常干净的水潭,很适合我们钓鱼。

 

又在周围转了转,我靠着这棵树坐下了,闷油瓶可能有狗鼻子,能闻着我的味儿找到我……其实我怀疑他是拥有刑侦科的那种侧写的能力,根据我踩过的落叶啦,擦过的树干啦最后确定我走向了哪个方向。

 

说归说,我坐下后开始观察我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方,这一处树很密,我记忆里有很多这样密的树林,它们大多相似。树冠遮天蔽日,矮草丛中有掉落的树枝和落叶,一套完整的循环系统,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不去想起“落叶归根”这个词。它们都是和谐的,都有去处,叶子落下来,进了土,再变成树,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而后我发现了一个多余的东西。在一颗枝干很粗的树下落叶堆里,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我想站起来去捡,靠舒服了懒得动,就眯着眼睛看。

 

看清了,是我比较熟悉的东西,一个放大镜的镜片。我很笃定是放大镜,因为我大概透过那个玻璃片能看到一片叶子的脉络。

 

我有些发愣,这东西让我不可避免的想起一个人。

 

我抽烟早,恐怕十三四的时候就偷偷开始抽烟了,难免是受了这个人不少影响。

 

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新点子,在路边捡了落叶,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凸透镜的玻璃,神秘兮兮的冲我招手,说大侄子,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我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他把我拉开让我站远一点,说小心点有火花。我就仰头看着他拿着那块玻璃对着太阳,另一只手举着叶子,我现在好像能回想起一束强光一点一点洞穿那个叶子,看到黄绿色的叶子燃起暖黄色的火光,他忙咬着烟凑上点燃的叶子,烟头火光一起,叶子也迅速的烧成灰烬,空气中混杂着烟味和植物燃烧后有点清香的焦味,他就笑,把我抱了起来。

 

那时候我觉得他太酷了,不少人还用火柴,有钱人有了防风打火机的时代,他不知把贵巴巴的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打火机扔到哪里去,用叶子演杂技一样的抽了支烟。

 

想想也是如此,吴三省是个敢取天火为自己点烟的男人。

 

要我现在去分两个三叔,如果他们两个都在,一起站到我面前,我也许分不出,但一切都结束后,老了的他们一定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还没去见过他。

 

周遭有很奇特的感觉,我再去看那个镜片,我的身体比我的意识先动,我站了起来,冲那个方向喊,“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树上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个人跳了下来,低着头,我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型,才发觉,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没变,还是这个样子,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是一阵响动,另一个人跳了下来,一模一样的衣服,姿势,我愣住了,他抬起了头,离开那一年的样子,笑着冲我挥手,“大侄子。”

 

我心里的激动难以言表,看,我刚才还在想,我一定能分清他们两个,太简单了,说话的这个是吴三省,低着头的是解连环,尽管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也许他们心里都不认为自己和对方还有什么区别,而我对他们也只有一个称呼。

 

我很想上去拍他肩膀,于是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叫了出来,“三叔。”

 

我叫来后解连环也抬起了头,我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和吴三省的不一样,是一种尖锐的,攻击性十足的,闪动着怨恨的目光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站在原地无法再上前一步,被诘问的说不出话,我意识到,这才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吴三省,我从小被人说很像三叔,而这样在仇恨中又夹杂着不甘和不解的目光,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仍在蛰伏中,时常在照镜子时在自己眼中看到这样的光,像蛇一样,一双懂得复仇的眼睛。

 

而笑着的解连环还在冲我挥手,问我,大侄子你怎么不过来了?这个笑也非常的“吴三省”,一边嘴角提得更高,坏坏的,自信笃定又张扬,眼中是精芒,看得见却看不透,是三爷对外示人的样子。对于解连环来说,这样的笑也成了他最“吴三省”的一张面具。

 

我仍无法动,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他也在问我,为什么不过去。

 

是啊,为什么不过去。我看着他们两个,也许他们合起来才是真的吴三省,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工于算计的模样和从未停止抗争的心,不变的是小时候让我骑在脖子上带我玩儿,即使把我拴在路边暴晒,犯了错坑我让我去给爷爷面前顶包,到了我现在的年龄,我当然都能原谅他,我已经非常明白当年带我入局时,他暗自咬碎了几颗牙。

 

所以为什么,他还不出现和我碰面,而我明明在雷城里最后知道了他的去向,我却不去找他。而现在,他们两个都完好无损、年轻如初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却不敢上前去。

 

我不动,他们上前一步,我不由自主的退后了,我看着他的脸,想起我的刀,也想起丢掉的龙脊背,也许我该去找回来的不止是刀。

 

我再欲退后一步,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天真!”

 

我猛的回头看,树影纷乱,闷油瓶和胖子正在朝我跑来,而我脚下是一处池塘边上,我退后的那一步势头没有收住,直直踩进水中一脚踩空便向后仰跌。

 

我忙努力转正身找平衡,扬起来的手被冲上来的闷油瓶一把拉住,胖子更直接,扯住了我的裤腿,冲劲大的踩在池塘边的软泥上,泥水都溅了起来,闷油瓶揽住我的腰往前拽,我们仨就着他的手劲儿一起仰了回来,晃了晃,没人跌倒。

 

我再转头去看,那棵树下空无一人,没有放大镜,也没有吴三省,落叶中只有一条绿蛇的尸体,身上花纹像落叶的脉络,七寸上钉着一枚鱼钩。不用问,是闷油瓶的手笔,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远离距离定点投射并一击毙命。

 

我沉默的站着,说不出话,闷油瓶看看我,蹲下身帮我拧裤腿上的水,胖子喘着粗气开始数落我,他年纪大了,紧急情况下高爆发的运动让他有点吃不消,“您这是干什么呢,怎么的,准备去喂鱼啊?祭河神啊?您现在也不是童子身了,那河神能要你吗。我和小哥大老远的喊你,问你干嘛不过来,怎么还不过来,您倒好,解个手藏树林里不出来了,要不是小哥说有蛇,胖爷还真以为您准备抛下我俩进湖里当人鱼公主去了。”

 

我叹口气,让他少说两句,闷油瓶也粗略整好了我的裤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我们仨往回走,我才发现我根本没走丢,距离我们钓鱼的地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突兀的进入幻境里,可能是那条树叶蛇想去偷我脑顶上的鸟蛋,我却在那棵树下尿尿,和蛇看了个对眼儿,这种冷血动物的外激素多少相似,捕猎时散出来和我撞了个正着,这东西没有携带记忆的能力,是我给自己织了个幻境出来。

 

难逃心魔啊,我想着,听见闷油瓶和胖子说,以后不来这座山了,胖子还在附和,没忍住,笑了出来。

 

 

 

03

 

哭完了心里好受了,我胡乱在闷油瓶睡衣上抹干净眼泪,一看表,才十点多,就推他下去让他继续看拓本去,不用管我了。

 

闷油瓶低下头亲我的眼睛,拉开距离看我,确认我情绪平静了下来,摸了摸我的背,下了床。其实我有心就这么睡了,但他是典型今日事今日毕的人,不让他看完这点拓本,他估计半夜都还惦记着,会爬起来打个手电筒继续看完也说不定。

 

让他继续工作,我无所事事,有点想和小花聊几句,但我估计这个时间解总还在享受忙碌后的游戏,再说也没啥特想说的。

 

戳戳点点,最后我给他发了一句,“你会想他吗?”

 

这句问的没头没尾还矫情,我皱着眉想撤回,看到对话框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干脆就等着。

 

“我是个商人,我不会做得不到回报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但如果这个人明天我会见到,也许我会去想一下,如果这个人不存在,我不会去想不在了的人。”

 

我笑了,很解雨臣式的回答,看起来很冷酷,其实还是在宽慰我。

 

放下手机,我枕着手臂看闷油瓶的背影,我知道对于小花来说,解连环这个人仅仅是他族谱上的父亲,是他生命里不太需要的角色,在他自己一个人咬牙撑起来的年岁里,也许对他而言,解连环这个本应对他有庇护的名字,也替换成了“吴三省”。

 

如他所说,如果他还在,我就去见他。

 

“小哥,”我叫闷油瓶,闷油瓶回过头,我坐直了身,说实话,还是有点紧张,“我们明天回趟杭州吧。”

 

闷油瓶挑了下眉,显然是有些不解,村里回杭州太折腾了,我如今不爱出远门,不是逢年过节不惦记着动弹,但他还是点了下头,“该订票了。”

 

我开始订明天的机票,三个人的。我爸挺惦记胖子,说不定他心里偷偷拿胖子和闷油瓶当兄弟,权当是在村里给我找了俩干爹。

 

当然了,如果闷油瓶知道我是要去十一仓,应该不乐意我买票。胖子也是,他明天准备做全鱼宴,如果知道我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他撇下他的鱼跟我回了杭州,少不了念叨我。不过他也和我一样,不出村的时候不想动,出了村就会把事情都处理一下,一般我们在杭州待着的时候他都会回趟北京,估计也惦记不上他的鱼了。

 

我订完票心里盘算着要多大的盆才能把这些鱼养住这些天,总不能明天再把鱼放生了吧。

 

临睡前,闷油瓶很平静的跟我说,要做什么,都得问过我二叔。我瘪瘪嘴,没办法,实在是没有一点个人隐私可言。

 

 

 

04

 

回我家也不能空手回,闷油瓶和胖子都爱讲究这些个事,我站在我家小区附近的小超市外等他俩挑小礼品,大概是牛奶和罐头。而我一想到要和二叔说我要下十一仓的事,多少有些犯怵。

 

上楼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只是在思索我要怎样和二叔开口,却没有想过,如果二叔告诉我三叔并不在十一仓,我在雷城中见到的那一幕同样也只是我的心魔作祟,是我对十一仓全貌的好奇和对三叔的惦念编造出来的幻觉,我又该怎么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不通的,为什么他会和闷油瓶接触却不和我见面,此刻也算得上近人情怯,我不免多虑起来。

 

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不能见我的样子,所以迟迟不肯出现;是不是因为他其实根本没有和闷油瓶碰过面,所有线索都是他们知道我想要找到他,才以他为由头,递到我面前的。

 

我闭了闭眼。你问我为什么还不去找你,可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我不怕难,追寻真相这条路我已经走惯了,要走多远走多久,我都不怕。

 

我只是怕没奔头。

 

 

 

05

 

闷油瓶去厨房给我妈打下手,胖子和我爸站在阳台上抽烟聊天,二叔在我爸书房里等我。

 

我看着二叔鬓角的白色好像又多了些,见了我,上上下下看看我,大概是看我很好的样子,继续低下头用他的金丝绒布擦眼镜。

 

我看二叔的派头就想笑,四十岁对于男人来说真是很奇特的年龄,算得上是真正有过去,也算还有很长的人生。到我这里,我的过去称得上精彩纷呈,想来却因为每一段拿出来都要比寻常人更传奇,说的酸一点,便都化作了“浮生旧事”,不值一提。我总是更在意历经波折后,我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的人,每每看到我的父辈,就会明白。

 

从我身上能找到他们每个人的影子,但在吴家的男人中,只有我被人称了一声佛爷。这么想着,忽然有点在自家家长面前翘尾巴的感觉,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子腰板也硬了,使得我在二叔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雄赳赳气昂昂的对他说,“我要去十一仓找吴三省。”

 

二叔顿了顿,戴上了眼镜,目光隔着透亮的镜片盯了我一眼,慢条斯理的开始叠他的眼睛布,我才后知后觉的怂起来,吞了口口水,如果我有尾巴,现在估计也夹进腿中间了。

 

一直等二叔把他的眼睛布叠整齐放进兜里,才抬起头,冲我开口,“你从哪里知道他在十一仓?”

 

我听不懂了,这话的意思是到底在还是不在?只能老实回答,“在雷城里,看到过这个信息,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想去试试。”

 

二叔微一颔首,应该是对我坦白从宽的态度有所赞许,我满怀期待的等着他同我说什么,他站了起来,开始在我爸书柜的抽屉里翻找什么。我看着他找的仔细,准备和他说找不到要不要问问我爸?看见他拿了一个盒子出来,递到了我手里。

 

锦织的盒子,我以为里面是刻章,心说该不会是什么传家大印,一打开傻了眼。

 

——竟然是一个银质的长命锁。

 

我有点尴尬,这个东西一看就是老物件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东西应该和我一般大,是我百岁宴上戴过的东西,正面刻着长命百岁,锁头下有几个小铃铛,保不齐我几个月直到能出门上托儿所了才摘下来……由二叔在我说这么严肃话题的时候递给我,有点像他丢给我一张我光屁股的照片封我的口。

 

我讪笑着,“二叔,这个是……”

 

二叔坐回了原位,“是你百岁宴上,他们送给你的。”

 

我注意到二叔说的是“他们”。也就是说,二叔应该是想表达这是我三叔给我的,却在此指他们两个人。

 

“你把这个带回去吧,十一仓你不能去。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愣住了,手里还攥着锁,张口欲问,听见我妈喊我们出来吃饭,二叔经过我时拍了拍我的肩膀,先行出了书房。

 

我站在原地,心口忽然剧烈的缩了缩。吴三省一直以来是两个人也是一个人,如今二叔用两个人来指代他,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了他本身的“意义”,重新变回了吴三省和解连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如今已经带着自己的名字,去到了不再需要名字作为代称的地方;而二叔说他不在那里,是说他根本就没去过那里,还是说,之前确实在过,现在却已经不在了?

 

我呆了太久,也太害怕,我想去追问二叔他还活着吗,哪怕活着一个,哪怕不成人样的活着,不见我我也可以接受;可我总觉得二叔把这个锁头在这时给了我,是有寓意的,要我去悟,是什么,我悟不出。

 

直到闷油瓶走到书房门口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看着他,锁头上的铃铛随我走动时叮玲作响。

 

我吃着闷油瓶夹给我的菜,我想他也是一个没有自己名字的男人。张起灵这个名字起先是责任也是枷锁,更像是他证得果位后世人用来瞻仰参拜的供牌,可现在他仅仅只是我用来喊的一个称谓,既可以代表他这个人的全部,囊括了张家纵横千年的历史与他百年的人生,也可以代表他仅仅只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我用这个名字喊他一声,他会答应,并带着他的全部向我走来,如果我需要,他同样会心甘情愿的顶着这个为众生操劳的名字,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洗脚。

 

我想对于解连环来说,吴三省这个名字应该也是他的命,命是你不必想也不能问的东西,要接受,也要活的更好,走到比“命”更远的地方。从他们决定去做,也许一直到死他都还顶着吴三省的名字,贴着吴三省的脸,他们都没有孩子,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能见到他或他们白发苍苍的样子,看他们可得善终的样子,为他们摔盆打碗的人也会是我,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吴三省还是解连环,小花也一样会过来为他扶棺,可现在我却看不到我能不能有这个机会。

 

我手里握着长命锁,不知道再该问二叔什么,我是看惯生死的人,甚至连我会如何死去我都已想好,可我怎样能接受这样的一份悬而不决。另一方面,如果二叔告诉我,不要再找了,他已经不在了,我想我更不能接受。

 

闷油瓶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拍了拍,我反过手心和他交握在一起,长命锁握在我们两人手里,紧紧的,真实存在的质感有点硌得慌。

 

胖子瞥见我俩的小动作,一脸便秘想说点什么,被我一记眼刀制了回去,憋的只能低头扒饭。我霸凌完他转过脸对上了二叔的眼睛,被他看得虎躯一震,抓紧了闷油瓶的手,也和胖子一样低头扒饭。

 

手心颤了一下,我感觉闷油瓶又在偷笑。

 

 

 

06

 

过了几日我们回到家,被我们拜托每天来给狗子们喂饭的李大爷家的小姑娘神神秘秘的跑过来拉着我让我进厨房,闷油瓶就先去收东西。

 

我看着小姑娘从餐桌下拖出一个大水盆子,一脸献宝的样子,说吴叔,你快看!

 

我一看,嚯,这不是我们那天钓回来的两条大鲶鱼吗?此刻正神气的在盆里游来游去,长须须就像是老人长寿的眉毛,这么小的盆,逼仄的空间和稀薄的氧气,甚至没有食物,我完全想不到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看起来还这么健康。

 

太稀罕了,我就喊闷油瓶快来看,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对我们讲,小鱼都陆陆续续的死啦,被她发现了就挑出去扔了,也没有被狗子吃,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被大鱼吃掉的,总之两条大鱼一直都活着,它们好神奇啊,吴叔你要不要拿鱼缸把它们养起来?

 

我笑出了声,我没见过哪家人用鱼缸养鲶鱼的。我拍她的脑袋感谢她照顾狗,让她和闷油瓶去挑些城里带回来的好吃的吧。闷油瓶看看我,我蹲下看鱼。

 

长命锁就在我兜里,蹲下的时候又硌了我一下,好像在强调它的存在,我盯着两条生命力顽强的鱼,忽然感觉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事有了几分松动。

 

在比水盆还要逼仄千百倍的命局里,比鬼神更可怕的人心间,他们都走了下来,甚至是我,我都走了下来,我不能确认他们还安全的活着,可我也不必要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我把长命锁拿出来在手里摩擦着,也许二叔把这个东西给我,就是要告诉我,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命还很长,只是因为一些原因,现在还不到见我的时候。

 

我想象着小时候我戴着这个长命锁,也许那个时候,吴三省还是吴三省,解连环也还是解连环。他提着贺我百岁的礼进了吴家的大门,凑过来要看还在襁褓中的我,吴三省毛手毛脚要抱我,解连环挡着他不让抱,说你抱过小孩子吗,你别把大侄子摔着了!吴三省会推他,放你娘的屁,老子的大侄子,老子能摔着?两人就在我的摇篮前挤来挤去,到头来谁也没抱着我,我爷爷把我抱走,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个板栗。

 

这个锁是谁给我的,我已经不关心。不知他们两人顶着一个名字两个灵魂,有没有把寿数加一加,老狐狸两个身体一张脸,有没有两条狐狸尾巴,哪怕是已经断了一条,还有一条。

 

在我老的称不出三叔二字之前,他或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从左边拍我肩膀,再从右边搂住我肩膀,笑着说大侄子,这么久不见,你头发都白了。

 

在我真正学会和解之前,还能不能再见我一面。

 

回来之前我在二叔的茶楼里坐着,人来人往都是熟悉的面孔,但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远离了这些,与他们笑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的很蠢。二叔出去好几次,等再回来,茶凉了,不再散热气。我隔着水雾看二叔的眉骨,眉峰上有不易察觉的白色,不免想到,我见不到吴三省眉毛变白的样子,有些惋惜。

 

但现在我看到那两条大黑鲶鱼的须,好像也没有那么惋惜了。我把长命锁举起来,在夕阳下,那几个铃铛又晃了晃,上面铮铮的刻字,光影中,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的样子。

 

闷油瓶送小姑娘出了门,看我指了指鱼冲他赔笑脸,知道我有意要把这两条本来准备当作盘中餐的长命的鱼放生掉,走过来二指捏了下我的鼻头,眼中带着笑意,开口的声音有点无奈,“尽折腾我。”

 

我当然识时务,钓鱼也是我要钓,放生也是我要放,我忙抱住他,说我不就只能折腾个你吗,别人谁让我折腾,你大人大量的,能者多劳呗~

 

闷油瓶去放鱼了,我躺在床上想等胖子回来后得知鱼被放掉了要怎样跳脚,又想要到哪一年我才能再见到他。

 

我看着手中的长命锁,冰凉的触感已经被我手心捂热,我想起小时候三叔的大手裹着我的手送我去托儿所的路上,下了雪,他怕我脚滑,要把我提起来,最后还是愤愤的把我抱起来,我脚上的雪水脏了他时髦的亮面皮棉衣。

 

这一生也没有太长,一眨眼我也到了他当初的年纪了。我信我和他的缘分没有短到只有二十几年,血浓于水也好,是命也罢,他没有死,我一定还会再见到他。

 

其实,不再见也罢,当生死都不是大事,没有什么再是大事了。

 

只不过我明白,终我一生,我根本不会学会如何去“和解”。

 

我又晃了晃铃铛,听着铃铛声,笑了笑。

 

大不了,我们天上见。

 

 

 

 

—END—

评论(52)
热度(1448)
  1. 共4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茗藜 | Powered by LOFTER